(徐皓峰/撰 John/编)
黑泽清的《神木》一片,另有汉译名,为《大树精灵》、《奇迹树》、《超凡神树》、《特种树》,不过《神木》更妥帖。日本有树灵崇拜风俗,许多旅游景点以千年老树、畸形怪树作为招牌,称之为“神木旅行”,台湾旅游业也沿用“神木旅行”一词,而中国在近年广西等地发现的大树奇树也称之为神木,此片命题重大,用个旧有名词,较耐寻味。
一个有趣现象,作为与传统文化隔膜已深的一代,在时代危机面前,所思所想,却惯性般与古人相投,《神木》此片就是一例。此片样式新颖,用后现代主义种种说法解读,肯定头头是道,谁都会体味到《神》中的森林,就是人类的隐喻,讲述人类处境,正是后现代的拿手好戏。
况且它的外包装(表演形式)是前卫的“实景戏剧”中的“野外目击”,本很欧化。但黑泽清毕竟是日本人,此片的内核是一个纯正的日本命题——武道的困惑,日本文学中有一个哈莫雷特式武士——宫本武藏,是武道困惑的经典,他出手残忍,同时对杀人的必要性琢磨不透,为寻找终极答案,他与生命之源太阳决斗,最终被晒得败下阵来,后来他又进行了冥想,至于冥想出的终极答案,传说不同,无法确定。
日本20世纪四五十年代刀剑片中,常有因困惑而退出江湖的高手,但终有一次大爆发,一口气杀人无数,中国人所熟悉的电视剧版《姿三四郎》,《车站》中高仓健演的枪手,早几年的录像带《吹口哨的XX郎》,去年在中国青少年中火爆的日本动画《剑客无心》均如此这般——这是商业片伎俩,为了最后一场打斗而在前面吊观众胃口,对武道困惑并不深入探讨,但也足以说明“武道的困惑”对于观众,是件很酷的事,日本有此传统。
而影片的主人公,是一个看到别人杀人而深受刺激的警察,正如一个因困惑而作贱自己的古代剑侠逃离繁华,进入森林,他已丧失了尊严意识,狗一样从地上捡东西吃,又碰到了一个“杀”事件,不过不是杀人而是杀树,因为对象换成了一棵树,他可以避免感同身受的刺激,“杀”成为了一个哲学问题,所以他能再度思考此事,最终彻悟,为了现示彻悟者的力量,导演让其他所有人垮掉,疯了死了,最轻的是重伤昏迷。
这警察进入森林,导演总说“我要进入一个足以表现当代的场景”,结果在他一系列影片中主场景往往是一个废弃的仓库、下水道、森林,是导演形容的“要是在这挖出个死尸,我一点都不奇怪”一类地方。这些被遗弃的边缘地带,竟能代表当代?这一类富有象征性的场景,欧洲导演也常用,但欧洲人取其荒废,日本人取其肮脏。
在日本人的意识中,羞耻与肮脏直接相关,正如黑则明电影中被鄙视的人总是脏乎乎的。近年日本新一代导演,却总是热衷表现垃圾,《燕尾蝶》中的垃圾无所不在,肮脏对其它民族是小事,而对于日本人是大事,因为这是羞耻的标记。《神》片导演特别设立了一个垃圾堆般的森林旅社,警察也始终蓬头垢面,此片非写实风格,一切视觉因素都要承担表意,难道导演认为当代世界是一个蒙羞的世界?也许这是日本新一代导演的共识。
古代东方哲人并不认为人类时间无限,每过一天,固然离起点远了一分,是进步,也离终点近了一分,正是“未死以待亡”,佛教有“劫数”的宇宙观,类似太阳系毁灭人类随之灭亡的科学逻辑,儒家、道家则认为人类自己灭亡自己,并用八卦将精确时间算了出来,虽不可信,也足以令人心寒。其实后现代主义对人类前途也不乐观,认为物质文明就像小孩抡大锤,砸着自己的可能性太大。《神》中出现了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,隐藏在森林中的巨大军用雷达,还有军用直升飞机,它们或是骤然冲进画面,或是在一些系列单纯森林风景中突兀地切进一个镜头,给人感觉在空间中已然存在多时,不过导演一直没让我们看那一角落——这尤为可怕。
对于毁灭性战争的焦虑,导演并没重墨表现,只是突然吓我们一下,为何是如此分寸?与影片整体格调有关。前面说过,此片的外部形态是“实景戏剧”,所谓实景戏剧,就是在真实空间表演,却决不是新现实主义,如在市区建筑中,其道具便如同中国京剧,极为抽象,因一个抽象的小物件将真实场景也变得异样;而在野外表演,往往搬上医院、办公室、街道的真实物件,因为这些东西决不属于野外,所以将野外变得不真实。
既然在野外表演,要是一对台词半个小时,周围坐上一圈观众,就跟剧场没区别了,又何苦来呢?所以表演形式总是一些类似于街头斗殴的突发事件,有俩三观众就行,而且没有观众席,溜达着看,观众成为了“目击者”。《神》中的主场景神木周围地带,就是典型的“野外目击”形态,在荒郊野外摆着精致的办公室椅子;用听诊器给树治病;突如其来地便来了一帮毁树杀手;镜头跟着一个人物离去,迎面跑来了另一个人物,他带来了激烈的事件或是重要消息,而在空旷地带,只隔两步之遥的前一个人物,竟然全无反应,镜头也对其不再交待,只有留下个“应该走了吧”的逻辑,这完全是戏剧上下场的观念。
实景戏剧认为一个小道具就可以改变方圆几里的性质,正如让房间有情调并不需重新装修,只要插上束花,所以追求的是淡淡的怪诞,风格是简约。既然《神》片整体风格如此,表现战争威胁过浓,就不是味道,原子弹的蘑菇云恰和摆在旷野中的椅子一样,知道它不和谐,就行了。
《神》中有一前一后两棵神木,一弱小,在金属架中,如同小孩矫形的脊椎;一巨大,但已枯死,这大树原本可以做的更真实一点,但水泥的痕迹太重,当它被炸开后,清清楚楚就是水泥,为何如此之假?也因是“野外目击”的道具观,牵扯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品位。正如警察是古代剑客形象,但要让他像古装刀剑片般,一受刺激便主动地逃离人群,反因表意太直而无趣,导演让他进入森林带着“调查杀人理由”的名号,进了森林,这个沉默老实的警察就变成了另一个人,傻哭傻笑,大惊小怪,为了表现“突然”转变的强烈,导演专门设计了一个他小疯子般滑滑梯的举动,这个滑梯不在室外在室内,也是实景戏剧的空间观。比起刀剑片,先表现受刺激的疯狂,再逃之荒野,《神》片是进了森林,心底疯狂才爆发,刺激反应延后,处理高级。
最有品位的是导演处理“倒落”,此片中经常有一个东西在远景、后景中突然倒落,这是导演在表达东方式的“末世情怀”,这个世界已胜极而衰,表面繁荣,实已衰败,大地上突然倒塌的事物,反应了内在生机的损坏,那是灭亡的预兆,由于是此宏观意义,所以那个零星倒落的事物一定要一片广阔地带中倒落,这也是此片大全景多的原因,也是在后景中倒落的原因,它是一个需要人调动注意力琢磨的预兆,而不是警告。如果气势惊人地在一开始就表现一棵棵树成批倒落,固然可以表意有力,也成了好莱坞灾难片,好看但无趣。
所以导演便含糊处理,一开始并不是一棵树倒落,而是一个路牌倒落,再之一棵树倒落,但是被人伐倒的,直到神木地带,终于有小树开始自倒,台词中有交待“是因为神木根部放射毒素”,逻辑上它是被毒倒的,有具体原因,虽然此片明显的非现实,但导演尽量减低象征的棱角,这是艺术品位。
(徐浩峰/撰 John/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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