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徐皓峰/撰 Teddy/编 )
唉,又写了部长篇小说,哪还有时间建立家庭?
七零后——本是个文学词汇,九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作品的七十年代人的小说。一个远去的词。
七十年代人被两部电影惊着,1987年的《末代皇帝》、1993年的《霸王别姬》,一个是初中一年级,一个是大学一年级,一个写皇宫一个写梨园。
青春期烙印,遇上这两方面史料,不自觉会看。此长篇小说,便是三十年累积的闲眼,皇宫和梨园写成一块。
有位《末代皇帝》的历史顾问,晚年表达,经过六七十年代的心灵寂寞,八十年代突然能参与电影,难免有创作冲动,为了电影更好,把自己的想法当作史料,告诉了贝托鲁奇—-
艺术高于生活,人是历史的囚徒。
遇上跟《末代皇帝》细节相反的史料,我便写进小说——很多。
梨园,讲究多。角儿们,多幼年丧父,或襁褓时让父母卖了。亲情缘不足,众生缘来补。家庭美满,成不了角儿。
角儿们的讲究,是装成好命人样子,骗霉运过去,虽然绕一圈还会落头上,毕竟绕了一圈,便宜了几日。
大角儿,能让霉运一圈一圈绕着,不落下来。角儿们的风光,是不能学的,撑着他们运气的是别的。
比如,掩埋流浪汉遗尸、去养老院做义工、收养弃婴——要脏身苦心。《霸王别姬》中,程蝶衣捡弃婴,一桩善事,保他二十年观众缘。二十年后,霉运落下,弃婴长大,恩将仇报。
旧时代迷信,演戏、当官、做贼,风险相当,一念不慎,丢了命不说,还把子孙福气玩完了,几代人缓不过来。不是仔细人,不敢做这三行。
老辈人气质好,是他们自爱。
自爱,是人道。害群,是鬼道。
以《霸》中弃婴小四为发端,阴阳怪调、鼻眼抽搐的人物成了陈导影片中顽固的存在,直至《大唐鬼宴》中的安禄山。这一个个活鬼,不是恐怖片的恐惧的快感,是看着瘆人,观众生理反感,会影响票房,为何还总拍?
六十年代打老师的中学生们已都老了。有人回忆,当年白日闹鬼。他们围堵老师,下不去手,突然钻出来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孩子,一下给老师打流血,引爆群情,大家开打。老了后,回想那孩子的脸,怪模怪样,越想越瘆,难道是鬼?
娱乐时代,电影装不下历史,可装下形象。
记下这形象。
世上有鬼,看不见。比如老鼠,老鼠速度快,人眼看不到,心知它存在。古代有人吃鼠肉,为能下口,称为“家鹿”。看不见,还有警惕,改了概念,便视而不见,再难防范。
长篇小说,写,是需要。四十多岁,心力不足了,思考难连贯,需要借助件事。
百岁长命,也只是三十年,出生前十年,出生后二十年。这辈子当人,是为这三十年来的,二十岁后多活的所有年份,皆是这三十年的注脚。为搞清它,耽误在这里。
思考,伤人伤己,伤叙事。抹去思考,才是小说吧?涂后的群字,是皇宫与梨园。
初中一年级至大学一年级的兴趣范围,仅此而已,随人看看。(完)
(徐浩峰/撰 Teddy/编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