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皓峰/撰  BillsEgg/编)

《红胡子》中的神秘段落

黑则明以疾病为题材的影片不少,著名的有《泥醉天使》、《活下去》,而辞世前的作品《八月狂想曲》,写一个患了健忘症的老妇人。

研究黑则明不能只看他塑造强悍武士的一面,对病弱的描写是他的另一面,而《红胡子》更是黑则明写疾病的大成之作,此片讲述了一个近代医生——红胡子的医院里发生的一系列故事。

关于这部影片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,一说是黑泽明的登峰造极之作,一说是拙劣之作,两种说法的根据都是他宣扬人道主义。

第一个故事由病人家属口头讲述,作母亲的为了和情人偷情方便,就策划让情人娶了自己的女儿。这个争夺肉体的阴谋,是比黑则明晚一辈的大师——大岛诸的题材;

第二个故事由病人自己讲述,一个丈夫发现自己的老婆神秘失踪,后来在街头偶遇,老婆身上背着与别人的孩子。这类《聊斋志异》式的诡秘,是比黑则明早一辈的大师——沟口健二的题材。

第三个是变态杀人狂的故事,一个女人一方面讲述着过去自己杀人的经过,同时按照自己的讲述对眼前的男人有条不紊地捕杀。这种综合过去与现在的“边说边干”,是美国恐怖片大师希区科克的手法。

这三个故事,有着大岛诸、沟口健二、希区科克的外貌,但都走了样。

第一个故事,竟然重点不是偷情的母亲,而是有这样一个老婆的父亲,他承当痛苦,平静地死去;第二个故事,竟然重点不是诡异的老婆,而是丈夫。丈夫在老婆自杀后,努力地作好事;第三个故事,那个杀人的疯女,只是为了教育正常人的。

三件事令旁观者——一个新来的年轻医生屡受教育,申诉人道主义深情。但这样作却将故事的魅力浪费了。

此片有许多棘手的人性问题提出,可惜解决问题的竟然是大而化之的人道主义觉悟。所以它肯定空洞无味,最终只给人以好人得好报的欣慰,实在看不出导演有什么特殊思考。
然而影片的第四个故事,却有着生动的气息,出现了黑则明。

这个故事讲,红胡子从妓院中救出一个精神失常、身体高烧的少女,红胡子安排少女和一位年轻英俊的男医生住在一起,当这个少女走进青年医生的房间时,这部影片忽然就有了异样的情调。

后来,男医生也生病了,红胡子不叫护士,却让那个少女去照顾,并对她说:“你护理他,对你的病也有好处。”果然这对男女双双健康起来。

如果从人道主义角度分析,是说明人和人之间应该相互沟通,人间的温情是治疗的最好药方——但从影片的视觉呈现上看,总觉得不会如此简单,男医生与少女之间有许多近乎于情爱又非情爱的场面,这一段落分明令观众感觉到了另一种味道。

后面还发生少女为男医生吃醋,但不久这少女又和一个小男孩结识,那个男医生便被置之不理,少女和男孩之间发生了近似于恋爱又不是恋爱的情景。

一群作护士的大婶说:“这岁数的女孩都是一阵一阵的。”“她不是爱上谁了,而是长大了。”——用情窦初开的茫昧去解释这种三心二意,说对又似乎不对。

红胡子的那句话,令人想起西医的“异性刺激”疗法,比如海明威晚年,医生便劝他多多作爱,来激发体能缓解心理。

还能联想到的,是一个中国的悲剧经典,当一个男子病入膏肓,他家人立刻为他娶个年轻姑娘,说是“冲喜”,用喜事可以赶走病魔,男子本就病危,还要强撑着度蜜月,最终的结果往往是男的暴死,女的成了可怜的寡妇。

比如《红高粱》中一个麻风娶喜儿(巩俐饰),那时的人固执地认为,只要一上床,女人就像海棉一样能将男人身上的麻风统统吸到自己身上——贾平凹对此特别着迷,他许多诡异凄美的小说都是冲喜“冲”出来的。

红胡子所用的是不是“冲喜”?影片交待,红胡子不是西医出身,日本没有独创的医学,他是个中医。

东方的冲喜

“冲喜”一事往往被用来批判封建时代,但在黑泽明的电影里竟然如此美妙,男医生和少女并没有作爱,冲喜也不单是房事,由于传统生活方式的丧失,我们这一代人对这个问题已没有概念。

最先查到的是作为风俗的“冲喜”。采访了一些经历过旧时代的老人,没想到冲喜的范围实在太过宽广。

比如在以前,男人坐过的椅子,一个孕妇是不能马上去坐的,不管有多累,也得等着椅子面变凉,要不然粘上了男人臀胯的热气,就要生双胞胎了。夫妻俩上街,女人一定要走在男人后面,而且还要保护丈夫的影子不被老年妇女踩上,一踩上据说丈夫的精气就给吸走了。

在旧时的南方还有一个习俗,大户人家的老人睡觉前会让年轻的丫鬟暖被,丫鬟要脱光了在被里,等躺热了就离开,老人再躺进去,一来被子不凉,二来有少女的精气在被褥上,一觉醒来能吸不少,第六代的导演舒刚就曾经以此为题材拍过一部叫《节妇》的电视电影,不过将丫鬟留在被窝里生小孩了。

按传统说法,在吸精气方面越老越占便宜,因为年轻人正如春夏,是向外蓬发的,而老年人正如秋冬,是向里收敛的,只要大几岁就能坐收渔翁之利,所以越老越要娶年轻姑娘,传统中国的妻妾成群,是要长生不老。

看着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里的巩俐日渐憔悴,一些八九十岁的老人很有经验地认为她被吸得差不多了,而绝想不到电影里是在用巩俐的憔悴来表现她内心的思考。

认为男女之间能吸来吸去,看来是旧时东方人的基本意识,因为神秘的阴阳二气,最重要的表现就是造就了一男一女,如同磁铁的两极,总要相互作用。即便是隔着东西,也不能阻挡阴阳的交融,这一点在《易经》中是哲学高度,甚至在屈原的《九歌》中也有——这是道教伍柳派讲的,被日本人翻译过去,名为《金丹秘要》。

禅宗和尚也牵扯不清,其中的曹洞宗是研究《易经》的,他们所说的“抽离入坎”,后来被道家用来讲解内丹,最终被道家末流弄成了多多御女的理论——“采阴补阳”。

诗人也加入了进来,白居易的弟弟仿效哥哥的诗风,老妪能懂、童孺能知地写了《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》,其中讲了吸法,并对皇上的多多御女愤愤不平,不知白居易对有这样的弟弟作何感想。

五四时代的人一般都痛恨朱熹,因为他发扬的宋元理学,要求男女授受不亲,从他过于怕事的态度看,他受过吸来吸去的伤害。总之,最好别成为东方妇女,要不,真没什么活头。

不过也很难说,比如摧残妇女的标志性建筑——贞节牌坊,真到贞节牌坊之最的歙县去按名字考察,那些立牌坊的妇女中改嫁和偷情的却有不少。

中国八十年代的许多电影都在为东方妇女诉苦,比如《良家妇女》和《湘女萧萧》,其实这两部片子讲的童养媳,并不符合冲喜原理。

娶童养媳是旧时农村的一个现象,不但现在人持批判态度,其实当时的上流阶层对此也颇为不齿。比如从没听说过哪个皇上有童养媳,虽然他是最“多多御女”的。

旧时讲究的人家连小孩都不轻易碰的,一生下来就要单独睡,决不让和父母睡在一张床上,认为交媾之气对小孩不好。我们这些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一辈多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,上幼儿园时的阿姨也都岁数很大,如果按照传统来讲,这是不合规矩。旧时的老人会很自律地不碰小孩,抱着小孩满处乱走,喜欢得不放手,那是现代派。

奶妈一定得是十来岁的小姑娘,之所以如此谨慎,就是怕小孩被吸走什么。冲喜理论是排斥童养媳的。

娶童养媳是暴发户的发明,后来成了农村的一个风俗。娶来的女孩正值发育刚刚成熟,虽然身边是个小男孩,总有按捺不住的行动,这男孩日后长大,身体会有暗疾。明明有害,为何这风俗还发展迅猛,一些资料表明,原来女孩的公公们老早就有算计,说是为儿子娶亲,最终便宜了自己。

所以童养媳这个题材,第四代从人性的角度批判此事,有五四时期西学东渐的启蒙色彩,但中国传统也是排斥这一风俗的。

九十年代的电影《香魂女》,讲述了一个傻子娶了个漂亮媳妇,这又是一个冲喜的事例,中国人信奉“福至心灵”,兴许傻子就此头脑灵光,周晓文先生不就在《秦颂》中用强奸治好了瘫痪吗?由此可见,中国人骨子里性万能的意识根深蒂固。

中国的历史上从来是色鬼打倒英雄,比如我们的祖先黄帝,他是“且战且学仙”的,就是一边打仗一边学仙,他学仙的方法就是和一百多个女人搅在一起,最终打败了只有两个女人的炎帝,炎帝后来也沉迷于女色,但已为时晚矣。

再如四处玩女人的刘邦,打败了只喜欢虞姬的项羽,不近女色的崇祯当了亡国之君,感情专一,肯定没什么好报,中国真是男人的天堂。

如果说中国是男人的天堂,那么日本就是女人的天堂。梁晓声先生在1995年去了趟日本,他对日本的色情文化极其敏感,回来后出了本书,说日本的女人是甘当玩物的作为,精神上却又天使般纯洁,有点像“二百五”——这句话说得太好了,的确有眼光。

日本女人真的很怪,她们的表情仪态和东方所有国度的女人都不同,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惬意,总是处于一种近乎于做爱的状态。日本女人的彬彬有礼很动人,不是像有些人所讲,是节制的美学,而是有一种强烈的性感——日本电影的标志性导演小津安二郎最善于表现这一点,尤其他影片中守寡的儿媳妇和待嫁的女儿。

在民国时期,许多保存在日本的中国古籍通过回到中国,“神交已久”一词突然有了新的含义,说是除了性交之外还有神交,男女神交已久之后就能成佛了,这一说法被一些道会门所采用。

这个说法来自于日本,因为日本的佛教有个修法,男女不实际发生性行为,正襟对坐相互观想,据说可以达到比性更强烈的感应。这一作法和中国当时民俗中的冲喜,显然同属一个大原则,但在日本,受益的好像是女人。

并不是说日本的女人个个深不可测,但一门学理只要产生了,就会由学堂慢慢转化到民俗中。比如,冲喜就是阴阳之说的流续,不过弄得神乎其神了。正如阴阳之道在中国民间渐变成冲喜,最终成了所有人不自觉遵循的生活意识。

具体的神交法当然是日本的宗教秘密,但这个秘密无形地流布在社会日常生活的点滴之间,为日本女性天然享用。有一句古语叫“百姓日用而不知”。

日本的神交,在电影史上有一个例子,就是小津安二郎的《早春》中,一男一女骑自行车的经典段落。中国八十年代初也拍了不少男女边骑自行车边谈恋爱的电影,比如《湖畔》,一时代表了久违的浪漫。而《早春》中那对骑车的日本男女,面部表情就有点太过了,兴奋得一塌糊涂,好像将做爱转化在蹬车的动作中。

这一段落侯孝贤在他的《好男好女》中,借着影片内的电视机,完整放了一遍,颇有点显示自己师承的味道。

其实所谓神交法是中国道家与印度佛宗的结合产物,被明代朝廷所杜绝,残留在日本,属于冲喜范围。神交一事,终究怪诞难信,但据此分析,可知那种阴阳互感的意识同样存在于日本人的生活中,所以《红胡子》中的第四个故事才会有种意外的生动。

西方没有冲喜

西方的性感基本就是人体,西方美术史基本就是一部裸体史。西方大师安东尼奥尼,不知是出于商业考虑还是审美需要,在他的最后作品《云中的日子》里,对于女人见一个剥一个,最终连他的联合导演都忍受不了,非要在影片的结尾拍一个修女。

东方的侯孝贤正因为明白东方女人的性感不在于丰乳肥臀,而在于气质的性感,所以他敢拍那部身体被古装裹得严严的《海上花》。

那部影片讲的是19世纪的上海妓院,侯先生反而没有拍一个裸体镜头,导演构思令人佩服。用笨拙服装也挡不住的性感,具备这条件的得是什么样的女人?为保险起见,侯先生用了一批以性感著称的港台女明星,可惜那些女明星,被包裹起来后有点贬值,可想而知那些19世纪的妓女们该有多棒。

候孝贤在《海》中,不让女人们作形体展示,是因为他觉得中国古典妓院中的色情,是一种虚化的色情。以这种方法拍妓女院的他是头一个,因为体会到了冲喜意识在生活中的存在,所以他拍出了中国味道。

而在《云》中,每一尊女性裸体都是一次考验,对于占有肉体之美的方式只有触摸,以至于觉得乏味,从床前逃走,这是《云》的第一个故事;作爱后对女人有所回味,但一回味就回味成一个侦探故事,很难摆脱戏剧效果,对此男人懊恼异常,这是《云》的第二个故事。《云》的第三个故事是文德斯拍的,很像是和安东尼奥尼开了个玩笑,杜绝了裸体,告诉他:“算了吧。”

西方人容易在灵与肉的对立中自我折磨,安东尼奥尼此片充分表现肉体之美,又表达了无法与美沟通的焦虑。正因为是此主题,此片摒弃了他个人标签式的冷峻构图,而拍得极为唯美。

黑则明疗法

将安东尼奥尼困顿住的问题,在东方电影中似乎从来就不是个问题,三岛尤纪夫通过描写一缕头发就能写出和女人做爱的全部感受,沟口健二的长镜头能将现实空间转化成内心空间,与巴赞理论截然相反,这不单是文学、电影手法,是东方人的感知方式,可以毫不费力地与异性之美沟通,而黑则明甚至还用这一沟通来治病。

《红胡子》中,那位少女刚从妓院被救出来时,精神状态很不正常,她发烧的病因在于心理的高度紧张,处于害怕被强奸的恐惧中,红胡子反而让她和一个极为英俊的男医生住在一起,由于两性的感应,心灵会自然地慢慢放松下来。

这一段落像散文一般,由许多细节积累而成,如男医生偷看少女打瞌睡,盯住不放地拍摄女性将睡未睡时的可爱仪态,这一段落用长镜头拍摄得极为优美。

少女开始变得越来越漂亮了。重病的男医生一觉醒来,发觉少女在自己胸口睡倒,黑则明让那个十三、四岁的少女在被面上的睡眠呈现出一个超越年龄的性感姿势,不久后男医生就大病痊愈了。

男医生三次偷看正在专心致志做事的少女,这一情节令人想起了《红楼梦》中的一章。那一章是《红楼梦》中的神秘章节,无头无尾,而且其中的女人在全书中不再出现,被王蒙称为“在章回小说中突然出现了一段现代散文”。

讲的是贾宝玉见到花园中一位少女用簪子在地上划字玩,少女专心致志,贾宝玉看得如痴如醉,两人对来临的暴雨都恍若不觉,这一章节被称为“痴及局外”。

由于《红楼梦》被一派红学称为是部道书,这一神秘的章节自然被认为其中有道。推敲起来,它讲的也是冲喜,描写的是男女生理自然交感的状态,就是书中一再讲的“痴”。

利用一种类似《红楼梦》中“痴及局外”式的生理反应来治病,《红胡子》中描写少女和男医生的情节,根据的是医理。

男医生和少女的病双双好了后,少女对男医生有类似吃醋的行为。说她爱上那医生肯定不对,因为她后来结识了一个小男孩就将那医生忘得一干二净。那为什么会吃醋?

因为虽然不是爱情,但由于冲喜治疗的男女气息相感,自然会有所依恋,所以女孩对医生有一种近似爱情的好感。

医学证明,人情欲最旺盛的状态是在大病初愈时,中医管这叫“一阳来复”,不单是情欲,整个身心都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清新感,此时最易感应异性气息,为何照顾生病的伴侣能增进夫妻感情,是这个道理,而不是感恩戴德。

病刚好的少女一碰到小男孩,也就立刻转移了身心,因为她对医生,毕竟不是真的恋爱。

作为民俗的冲喜,应该为电影工作者所关注,因为此民俗影响了人的具体行为。有些所谓的“民俗电影”,虽然有着特殊的造型服饰,但人物没有特殊的气质、行为还是假的。黑则明无疑懂得这一文化,同时又作得不露骨。

《红胡子》的主题是医理

在《红胡子》中有一句名言,反复说过多遍:“没有一种病是医生所能真正治好的。”或“医生并不能使人痊愈。”

按照中医医理此话能解释得通,中医认为病分三种,一是治也不好,不治也不好的,因为生理机能已全坏;一种是不治也能好,治也能好的,因为生理恢复机能自然起了作用;一种是不治就不好,治了就好,需要用医药助生理恢复机能一臂之力。

从此角度讲,碰上第一种病,自然就没办法了——黑则明是将那句话作为主题语来拍的,照此解释,虽通但令人气馁。
中医的根本经典《黄庭经》上,认为生理疾病可以左右人的心理状态。在东晋时从印度传来一本《药师经》,提出了反方向的理论,认为人的疾病都是由心理问题造成的,经中对疾病的总结就是:“所有的疾病都来源于人心的吝啬。”

由于后世佛教的兴起,《药师经》的理论影响了中国人的医道观,有所谓“医病难医心”的古语,现实中的苦难与病痛起源于人心,从这个角度讲,的确“没有一种病是医生所能治好的。”

《红胡子》不是一部医学科教片,它通过疾病描写人性,讲的也是吝啬的问题,对于情感的吝啬,人与人之间的严酷性。黑则明为人道主义的兼爱精神,在传统文化中寻找典故,而且此典故与影片主人公的医生身份相契合。

影片《红胡子》的前半部比较乏力,因为表达主题的说教味太浓,而且那些那些古装的服化道除了好看之外,并没有什么强烈的近代生活氛围,拍成古装片有讨外国人口味之嫌,比较像“伪民俗电影”。

但影片的第四个段落,就见了导演的文化根底。拍医院的电影很多,像黑则明以中医的角度描写人的行为,就不太多了。此片也促使我们对民俗的概念重新理解,民俗并不单单是物件、仪式、节日等外在形式,民俗更是一种“百姓日用而不知”的生活意识,懂了它可以更准确地把握人物的行为动态。(完)

徐浩峰/撰  BillsEgg/编 )

发表回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