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皓峰/撰  Elly/编)

末世的武道(上):徐皓峰评黑泽清电影《神木》

警察进入森林的理由是一张写着“世界法则在森林中”的字条,是什么法则?人们如何对待神木,就决定了世界的法则将会是怎样,人们面临“保住一棵树还是保住整片森林”的困惑,也就是武道的困惑。几千年来,各国哲人悲天悯人,突然十九世纪出了个尼采,宣称人类走错了路,对佛、基督、孔子均有微辞,认为“动物界的法则是保存强者,而人类的法则是保存弱者,就注定了人类的堕落”,此说如此之狠,同时他又抱住一匹挨打的老马痛哭流涕,搞不清楚他确切意思,但影响很大,当然他的思想西方也有前辈,例如“斯巴达精神”。

今村昌平在《山节考》中便表现了一个老妇人为了人类进化,而让儿子背自己进山送死的故事,将人拍摄得动物般伟大,弱者为强者奉献的激情,感动了我们大家。武道就是选优,正如无数比武中锻炼出一个高手,无数次战争中诞生一个帝国,武道最终要出来一个说一不二的帝王,优选总得有个结果,在此意义上是保护强者。《神》片中一群主张毁掉神木的人,代表武道,神木在他们口中就是武道观念下的弱者,看似柔弱,实则有害,它甚至作为树,竟然直不起来,要像根折断的脊椎靠在铁架子中才能生存,令人怜悯,同时根部又散发毒素,可以毁掉整片森林,正如人类的一个毁灭性传染毒者,值得同情,却又必须将其杀掉,扩而广之,一个弱质的人,即便对他人没有直接伤害,也会生出弱质的子女,从遗传学上,的确会令人种堕落,再之,看着弱者的可怜样,总会审美不快,影响心理——在此意义上,灭绝弱者天经地义,《神》片中警察遇到一对姐妹,姐姐最后疯狂地要炸毁神木,因为她觉得那是使命。还有一对穿着上世纪日本战争时代、黑衣硬壳帽学生装的“毁树小组”,由毁树进而开始杀人,他们仪式感地杀人,富有韵律地抡着大铁锤砸人脑袋,似乎是照规律办事。

而文道是“扶灭国续绝世”,是救助弱者的,最终是人人平等,相安无事,虽然历代御用文人都在吹捧天子之尊,最重要的思想家孔子宣讲臣道君道,但他在世时对当时的王者一个都不承认,他就承认远古时期的三皇五帝,至于这八个人真有假有,就搞不清楚了,佛教承认有皇帝,并定下个标准,“体带金光、无名指可以掰到手背”一类,谁也达不到,承认也等于不承认,中国人爱琢磨“见了皇帝不磕头”——这一类作法都是杜绝拔尖者,是保护弱小,尼采从此角度批判东方文化,他本人自学医学,也许认为这违反新陈代谢。所以中国很难拍出《山节考》,舆论上就觉得荒唐。但日本人也很难再拍出一部《山节考》了!因为人类发展阶段,不再是“明天会更好”的发展阶段,而是“一不小心就灭亡”的阶段,再难有“这就是对的!”的激情了,人们对什么都疑虑重重。

日本老一代导演,虽经历了战争,但对人性充满信心,对电影技法充满激情,怀着对艺术的深深敬畏来创作的,所以影片视觉灿烂。而作为新一代的黑泽清,显然对人类前景缺乏信心,对电影技法几乎有厌倦情绪,原本一些富于冲击力的戏,总是用大远景缓解,能多切几个镜头提高节奏,却用一个镜头拍下来,将视觉力度破坏掉,影片中其实有许多激烈的场面,如多场围绕神木的打斗,都打得十分龌龊可笑,尤其在一开始绑架人质一场戏,更是全无紧张刺激,一间狭小的办公室,凶犯和人质傻傻地站在一起,这场戏将整部影片的基调定了下来。导演的这一份冷峻,不能不说是心态使然。

具体到《神》中的这一棵树,不管它对别人有无影响,作为生命个体,它的生存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,其代表人物是护林青年,与毁树小组产生激烈斗争。护林员一出场便像森林精灵,再出场是在阴森房间照顾一个病人,太像好莱坞恐怖片中的人物,但一开口说话便暴露了他作为一个青年人的浅薄,满口哲理,不着边际,因生活经验匮乏而显得智力不足,令人感到文道也许是妇人之仁,或是青春冲动,那么无足轻重——这一质疑显示了导演的思辨力,但出场出得稍有问题,护林员一出场扮成鬼怪吓唬入宿的警察,口中说的是“把你的灵魂给我”,这明显是浮士德将灵魂卖给魔鬼的典故,但与此片无关,又没有像《精神病患者》般故意作成误导观众的圈套,就显得别扭。一部现实生活影片,人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满口乱说,因为随着生活情节的进展,所有信息自然分出轻重,而对于一部非现实影片,所有信息都是重的,文人的用典习气不改,影片杂质就多,千万慎重。

护林员最终变节,为了一包钱而丧失立场。最终迷失在寻找繁华都市的路途,都市在片头只是一个现实都市,随着森林段落的无限增长,渐渐成了一个遥远理想,对于护林员的迷失,也许导演隐喻丧失了文道,便构不成人类世界。

影片中的妹妹对姐姐和护林员,都称之为疯子,她总和警察疯玩,文道武道与她无关,有钱就行——这也是一种立场。至于警察,他是文道武道中的困惑者,最终像一个传统日本武士般,找到了一种折衷方式。中国是战争最多的国家,但武道在中国舆论始终不占上风。武道在日本占上风,而且取得了一种平衡,当杀人的负疚感无法避免,转而面对内心,对手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,而是一个抽象的考验,在克服考验时精神境界得到提高,因而武道中也就有了文道——虽然都说日本文化是中国文化的私生子,但从此角度上讲,它花开别枝,而且如此热衷将人置于生死对决的一瞬去考虑人生的意义,世界中也是独一份,因此武士们写的书,如《五轮书》、《吉长武士贴》等是不见得是日本最高哲学,但是最能代表日本的哲学。

至于处于矛盾中的警察,他的彻悟,与中国人所熟悉的姿三四郎同出一折。姿三四郎是柔道师,要与女友的父亲决斗,他想输,但关系到自己门派的尊严,又不能输,他在道义与人情中痛苦挣扎,最终想通了,透过人情道义看出,这其实只是一场比武,只要投入地比武就行了——警察也正是这样,面对武道发现的树根有毒、文道发现的此树病弱,他认为“我发现它病了,我就去救它,不就得了。”这种摒弃推想后果,只依照表面、依照当下的作法,令他的心灵得到解脱。当然,此想法是精神升华还是无可奈何,就不好说了。

但《神》中的两棵神木最终都被毁掉了,后一棵还是警察自己毁的。因为姐姐疯狂地要毁树,警察此时又从姿三四郎变成了禅宗和尚,禅宗有一个教育法,名“有时夺人不夺境,有时夺境不夺人”,就是当一个人欲望偏执到一定程度,干脆就满足他的欲望,看他怎样。警察帮助姐姐将树炸掉后,姐姐就崩溃了,真是绝大的讽刺。

警察有一个从邋遢到帅气十足的转变,是由警察身上的风衣来完成的,风衣开始窝囊地裹在他身上,最后随风潇洒飘扬。此片的帅与精神彻悟相关,毁树时的警察是最帅,他不是迫于奈何,而是大师般的风度,由此可见导演确有禅宗企图。最终警察走回了都市,都市有着多层象征,森林象征着人类矛盾焦灼的实质,而都市象征着人类繁荣的表现,这样一点繁荣外貌多么的来之不易,警察走向都市,走得惆怅悲凉。

被日本人称为“昭和棋圣”的吴清源,在他的自传中,以“文武双全”来概括自己一生的追求。《神》片中最后一个镜头,也可作此解,警察推着一个重伤昏迷者向都市走去,远方的都市是点点灯光,此片的都市已不是现实的都市,而是象征人间理想境界,而这一片黑暗中的点点灯光,又显得如此可怜,令人感慨,在这如电如露转瞬败坏的世间,文武双全,谈何容易!(完)徐浩峰/撰  Elly/编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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