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徐皓峰/文 John/编)
作局
《出租汽车司机》中,司机要拯救一个雏妓,雏妓却说她现在挺好,司机的善恶观和社会是两码事,因此构成了一个难解的局面。
马丁·斯科塞斯之后拍了鸡头和雏妓谈情说爱,中外的鸡头蛊惑少女手法都一样,给予她们爱情,然后说:“如果你爱我,就去跟别人睡觉。”语言上完全不合逻辑,但社会不是按照语言逻辑运行的,女孩们都照做了。
斯科塞斯把雏妓对鸡头的依恋拍得动人,一个朋友说:“外国电影真高级,每个人的行为都解释得这么清楚。”我深以为然,很多年之后,方醒悟,这是斯科塞斯的败笔。
把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解释清楚了,故事就失去了魅力。故事要或明或暗地进行,只要雏妓经过走廊时,鸡头在她臀部拍一巴掌,她露出惬意的表情,就够了,不必深究两人感情。
如此方有生活真趣。解释了雏妓的心理,司机和她的关系就失去了魅力,她应该保持神秘,让观众费些猜想。
黑泽明在《七武士》中“杀绑匪”一场戏,便知此要诀。二三十人跟着中年武士到河边剃头,寂静无声,观众并不知要出什么事,此情此景方惊心动魄。但黑泽明最终没沉住气,让院中的一个老头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,强盗绑架了孩子在柴房,中年武士说他有办法,并要了两个馒头、拦了个和尚,孩子的哭声不对了,母亲很着急····
说得罗嗦,其实老头不必说话,面对青年武士的问话,他叹口气,转身走开就好了。要给观众观看的乐趣,要让他们渐渐看明白一件事,不知来龙去脉,却已被眼前的景观吸引——这是电影的叙事,电影是观看的艺术,不是解释的艺术。
马丁·斯科塞斯的美版《无间道》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,所有人都有明确个性,也就无趣了,只剩下事,而无故事了。故事先要确立一个难解的局面,然后再叙述事件,事件容易,作局难。
杜琪峰的《放逐》开头,便作了一个局。连续两拨人敲一个女人的门,都规矩地等在花园。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,但对眼前的局面产生了好奇。
敲门、等人的行为很简单,把简单行为复杂化、魅力化,方能把局作起来,此处见了杜琪峰的镜头技巧。首先,这是一扇变色门,开门的是一个会变的女人。
入门
全片的第一个镜头,门为墨绿色,吴震宇敲门,一个憔悴的女人打开了门。人脸比例小,颧骨上阴影明显,因而憔悴。
她开门后,门就由墨绿色变成了棕灰色,她把吴震宇和“猫”打发走,关门时,门上有了一片高光,取消了所有颜色。美术无形中影响观众,由于门的急剧变色,令简单行为变得隆重。
接着女人变美,她回屋后,在窗口眺望,脸前是洁白窗帘,脑后是一片深红,白和深红的搭配,令她一瞬间变得漂亮,亮光上脸,原本干瘪的脸丰润起来,竟然皮肤很好。
后来我们发现,室内根本就没有一面深红的墙,那是杜琪峰用灯光打成的效果。此刻将她作漂亮,是为了下一刻让她再度憔悴,这是反应镜头的技巧,反应镜头不但要有表情的变化,还要有形象的变化。
当第二次敲门声响起,她开门就和第一次不同。第一次开门,剪接点干净,第二次则不干净,拍门开的镜头里故意留下了女人闪出的半边脸,这不到一秒的半边脸,令视觉凌乱,也就有了不祥之感。
第一次开门为全景,吴震宇和女人距离适中,另一个枪手“猫”则站在街对面,这都加大了空间感。第二次开门为中景,黄秋生和女人离得近,而林雪背身堵在门口,与第一次相比,空间骤然紧缩,危机就此产生。
当女人说找错了,关上门后,用一个大俯角拍门外的黄秋生和林雪,这个新的角度,令站在门口的两人有了特别心态,角度就是心态。两个怀着特殊心态的人,沿着街边行走,发现了花园中先到的两个人。
“发现”是由造型完成的,黄秋生发现的时刻,是在明暗交界处,他的脚迈出阴影,站到阳光下时。镜头在这一刻摇向花园,先看到了“猫”,最后才看到更远处、从树叶遮挡下显现的吴震宇。
电影镜头的构图以“发现”为法则,与平面绘画不同,更注重后景,吴震宇比“猫”远,又晚了几秒才出场,所以他是个比“猫”重要的人。
接着从吴震宇的角度,拍摄这四个人,镜头从吴震宇的左肩运动到右肩。电影的视觉规则不是生活规则,在电影里,镜头从一个人的左肩到右肩,就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运动了。
当镜头到吴震宇右肩时,远处的黄秋生影像变虚。黄秋生在吴震宇左肩为实右肩为虚,就是巨大的变化了,令两人的关系刹那紧张起来。至此,四个人谁为主次、谁为矛盾,都通过画面交待清楚了。
随后黄秋生和林雪走向花园,虽是简单的几步走,却有强造型,首先画面升起光晕,其次黄秋生坐在了榕树下,榕树垂下的蔓枝,形成一排纵线的强造型——令安静的四人之间有了张力。
此刻,加上了女人在窗口的反应镜头,刚才漂亮的脸再次憔悴,加强了平静场面中的危机。憔悴的方法,是给她的前额发迹处做出了一块丑陋的青头皮。这块青头皮在后面不再出现,这一造型只是为了这一时的情绪。
她的男人张家辉,面临被杀的危险。当张家辉的小货车还没有在路口出现,她就已经赶到了窗口,路口的画面没有配上汽车声,她怎么就知道了?
因胜负的难测,运动员普遍有迷信心理,小林光一要背佛经、木谷实回避水声,世界球星普遍有自己吉利发型和幸运球衣,杜琪峰早期的《阿郎的故事》中摩托车比赛场面固然热闹,但更激动人心的,是拍出了阿郎赛前的种种不祥之兆。
体育片需要一点迷信,人在面临危机时的预感富有魅力,杜琪峰将体育片的技巧移植到枪战片来,他在《和为贵》中便运用了一次,黑帮老大在低头看菜单时,知道了窗外杀手开车而来,正因为没拍两者视线交流,这场戏才有味道。
男性的对峙,比男性的搏杀好看。四个杀手等待张家辉小货车开来,皆成静态,但是用运动镜头拍的,并将影子拖长,所以其实动感十足。而张家辉的小货车慢慢开来,却先下坡后上坡,划出一道“V”字形轨迹,这也是静中求动。
在街头拍着张家辉进家门,他在画面最左侧,要杀他的黄秋生站在画面中央。当张进门口后,换了个镜头拍黄秋生跟进,这个新镜头令黄秋生也站在了画面的最左侧。上下两个镜头,造成的视觉效果,是黄秋生好像紧挨着张家辉进的门,登时产生紧张。剪接没遵循现实空间,遵循的是情节设定,黄秋生对张家辉要形成视觉压力。
进家后,我们看到楼梯光色阴暗。(后面当四个人和好后,再经过楼梯,楼梯变成了一片暖色,原来“物随心变”。)张家辉上楼,开门时,门上闪现了一片红光,等于他心里颤抖了一下。而当黄秋生、吴震宇进门,门只是冷灰色,心态不同,门便不同。
因电影是空间的艺术,尤其关注进入一个新空间的时刻,所以有“戏在门口”的俗话。
生机
张家辉进家,从抽屉中取枪,蹲下时,头部正挨着电视柜上摆着的一盘水果。这个别扭的构图,却起到了强化他形象的作用,因为由楼外进家,一直是背影,把他的形象弄别扭了,他方有内心。他装子弹时,水果显现出红艳色彩,这个视觉变化,给了情节变化以动力,均是细微的功夫。
而他不和其他人交流,不声不响地直接拿枪,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——这是杜琪峰的又一个局。生活中人的真实状态是冷漠迟钝,人和人之间很难交流,所以剧作要在人物的交流方式上出彩,张、吴、黄三人不交流,行动却又默契,这便是有魅力的人物关系,已经足够,实在没有必要在后面的戏中,再用一张他们少年时的照片说明他们是“发小”。
和黄、吴二人对射前,张家辉所处的位置,背景上有一扇窗,闪着白光。这道白光就是他的一线生机,谁有一线生机,谁就有生命危险——这是电影经常运用的构图法,《教父》中迈克杀妹夫也是这么用的。
当枪战结束,张家辉离开了那要命的一线生机,站到了厨房时,我们知道他安全了。
这场枪战,有两处瑕疵,三人对射把一扇门打得像烙饼一样翻几圈,成了武打片。明白杜要视觉效果,但也就失去了枪战的严峻魅力。杜把家刷成了莹绿色,在这种特殊色彩下,门向前滑几米,自然地扑倒在地,简单的效果更为震撼。
而这扇门不但自转,还在吴震宇身上转了一圈,固然动作性达到最大,可惜动作形态不对。吴震宇的子弹用完后,竟然扔出了一把飞刀,并摆出了武侠姿势——这个动作形态更加不对,破坏了枪战氛围,如果非要他有所表示,他把子弹用完的手枪砸向黄秋生,便可。
长兄为父
人物关系有了特色,方能产生独特的行为。一个导演的风格特征,主要落实在镜头和行为两点上,镜头见审美格调,行为见人生智慧。
西方爱以下犯上,中国爱以大欺小,如果《雷雨》不是长子与后母偷情,而是周朴园看上了四凤,就更像是一个中国的故事。我们喜欢欺凌弱小,黑社会的人际关系更为典型。
侯孝贤说台湾是一个充满雄性符号的地方,其中又以黑帮的雄性符号最为明显,为表现台湾特征,他的电影里爱安插上一个黑帮分子。
中国是长兄为父的,黑帮中被称为“哥”的老大们,行使的是父权,操纵着小弟们的行为思想。黑帮都有此特征,美国黑帮片常有像初中思想品德课老师一样的老大,为帮众们的恋爱操碎了心,如《好家伙》、《赌场》、《教父三》、《家族荣誉》······
中国的黑帮则更操心,还有“忠义礼智信”的品格要求,所以中国黑帮帮众多呈现一种“幼弟”样子,被老大全面压倒,人格丧失。
《放》片中任达华打黄秋生的状态,不是一个领导在批评下属,而是一个兄长在教训弟弟,任达华施暴的同时带着被亲人辜负的痛心。黄秋生则逆来顺受,有着“发发火,事情就过去了”的底气,所以不担心不辩解,绝没料到任达华要杀他。
黄秋生等枪手逃离任达华势力范围后,呈现出童真状态,像一群大男孩般嬉戏,这也是他们的“弟弟”本质。
当他们不得不重新回到任达华身边,要决战时,为了表示反抗意识,不再作规矩的弟弟,就放肆地大笑玩闹,而任达华站在高处,笑着俯视他们,就像一个哥哥看着调皮捣蛋的一群弟弟,竟然其乐融融。
——这真是中国黑帮独特的景观,吴宇森对此有体会,但他过于强调周润发的英雄气概,所以在他的电影里仅是个苗头,现在则成了杜琪峰的独到发现。
电影人物的魅力,要在人物关系中产生,群戏电影尤其如此,把每个人都添加点个性,是不够的,关键是人和人之间的相互制约关系是否有特色。
血雾
血雾是黑泽明的发明,日本剑侠小说形如刀客刀快,收刀了,敌人的伤口也来不及完全张开,血沿着细小缝隙喷出,形成血雾。科波拉对此十分着迷,执著地要用枪打出刀伤的效果,所以《教父》迈克餐馆杀人一场戏,我们看到红粉沫满天飞的效果。
血雾原本是文学夸张,枪是一打一个眼,根本不会有血雾,但《放》片用了血雾,这是枪战片对武打片的借用,增添了诡异色彩。如同四个枪手总是排成一排,暴露自己地开枪,这种愚蠢的做派,是为了显现气势。
因为枪的效果其实有限,枪很小,枪声也短促,缺乏动作性,所以枪战片的要点,是要用造型来弥补动作的不足。电影是视觉效果,与现实不同。
四人并排开枪的戏里,有一场凌乱。是四人对待运黄金的警卫队神枪手时,神枪手冷静面对劫匪,引起了四人组中的神枪手——“猫”的敬佩,他兴奋叫好。当把劫匪尽数杀死,四人要霸占黄金,猫打飞了神枪手的枪,让他走,神枪手执著地去捡枪,四人轮番开枪,直到将那把枪打飞到河里。
此处只该猫一个人开枪,他要显示自己的枪技,众人乱凑份子,就令他前面为神枪手叫好的戏,成了废戏。这本来应该是在行为中,显现猫的个性,众人越抢戏越没戏,失去了“威胁中的惺惺相惜”之情。
骚女
影片结束时,四个枪手临死前,旅馆中的一个妓女从门里出来了,四个杀手都冲她一笑。这个女人,他们曾经都觉得她很骚,在前面的戏中,他们挤在一扇门后,看着这个女人在卖弄风情,给肃杀的戏转了情调,是非常好的剧作。
当他们临死前,这个女人再次出现了,将大屠杀场面转了情调,令四个小马哥一样的烈士,忽然感到生活的惬意———这是非常棒的构思,人性而风趣。
可惜,杜琪峰使招又使多了,当妓女走出房间,并没有把她拍得风骚,并且让她去偷黄金了。但这么一偷,就把戏从四个杀手身上挪开了,原本趣味万分的死,变得无趣。
此刻戏份不在这个女人,而应在四个杀手的内心。她只是需要慌张、性感地出现,露一面就好了,不需要有任何动作。她是个心灵化的东西,一有动作便俗了。
她只应是味精,而不是配菜。她第一次出现时,分寸感很好,当四个枪手在谈重要事情时,她出现了,虽然站在宽敞的走廊,但把她拍成了处在缝隙中。当张家辉追出门感谢中间人时,林雪推开了即将关闭的门,看到了她,并且把中间人拍张家辉的几声爆响,剪进了妓女的画面中,用声音强调了她一下。
她是在事件的夹缝中、画面的夹缝中显现风情的,这种镜头处理,令她只是味精。她第二次出现在黑医生家中,给枪战场面增添了女性色彩,并给大飞哥的入门增加了动势。沙仔强推她,她闪身一跳,后面接用运动镜头拍的大飞哥,虽然大飞因腿伤行动缓慢,但这两个镜头组接,令他有了极强的动势,从而对其他人构成了威胁。
只是四个枪手找到这里,大飞哥也找到这里,已是巧局。旅馆中的妓女也在这里卖淫,未免太巧了。巧上加巧,反而突兀,黑医生嫖的应是另一个妓女。
风铃
一对仇人,到同一个黑医生家治病——这是一个很尴尬的局面。大飞哥和张家辉的相互发现起源于一阵风铃。
重伤昏迷的张家辉,把黑医生家挂的风铃,误以为是自己儿子的脚铃声,从而从床上迷糊地抬起头。此刻杜祺峰用二胡声强化他的心理,并配以电子重音,将铃声点缀其间。这种声音出处,层次浑厚,但失去了主次,反而让观众以为铃声是效果声,而不是情节要点。只是少了个音,便让张家辉的行为没了意义。
此刻不要作复杂效果,只要给出一串单纯的铃声,让张家辉缓缓抬头,静静聆听两秒,情感便足了。电影的视听语言便如此,差之纤毫,失之千里。
这串铃声在结尾也出现,令胡闹的四个枪手,登时冷静,此处简单明确,因而有效。随后发生了大屠杀,在一瞬间发生、结束,为了表现时间,杜祺峰设计了两个细节,一是屠杀开始前,一个饮料飞上了天空,当饮料落下时,地上已满是死人。二是,四个枪手咽气后,他们的照片才弹出来。
饮料明显是软广告,因为单纯从技术考虑,饮料的任务为表现时间,所以大屠杀用慢镜头,饮料落地时,就应该是正常速度,“啪”的一声落地,不知滚那去了,如此才有时间感。而杜还用了慢镜头拍饮料落地,让观众看清饮料上的所有英文字母——丧失时间,估计杜琪峰自己也很难受。
照片落地,尚有意境,如秋风落叶一般,中国文学传统将死亡与树叶等同,如此死亡就变得平易,有着中国人特有的看淡生死的达观。作为最后一个死者的黄秋生,是以一根手指的松软,来表达的——死亡方式微妙有趣味,正和照片落地的意境呼应,现代杀手身上出现了古典的生死观。
杜祺峰近年常犯趣味过多的毛病,表现死亡,连续用了四个细节,酒杯、骚女、手指、照片。原本是精妙的层层递进关系,但因其中的饮料和骚女的错乱,使这个“四环套”有点乱套。
或者,结尾只要表现枪手们看骚女人的宛然一笑,就已是“春在枝头已十分了”。